獅子走出藏身的房間—專訪獨立記者劉致昕:「我的冒險是,面對讀者」

文|蕭詒徽
攝影|YJ Chen
圖片提供|劉致昕


今年三月三日早上,劉致昕把遺書交給伴侶。當天晚上, 他就要搭機二度前往烏克蘭。他說,萬一回不來,至少一切清楚明白。對他而言,去戰區最大的賭注,不是自己的命,而是伴侶的生活:「我死了就沒事了,但他還要活下去, 還要處理我們的事。」伴侶沒有阻止他。出發前兩天,家中氣氛安靜,兩人心照不宣, 沒有多餘的話語。為什麼再一次去烏克蘭?劉致昕說,是因為「上次沒做好」。


失敗

這一次, 離開烏克蘭後他沒有立刻回台, 而是繞道柏林。某天,走向地鐵站的路上,劉致昕昏倒了。結束報導工作後他自認狀態良好, 直到在柏林摔掉膝蓋上的一塊肉,他才意識到,身體早已透支。

「原來我很累。」醒來後他這麼想。那一刻,他第一次明確感覺到,自己必須開始取捨——不是每個邀約都要接,不是大家給他什麼他都要去做。然而,取捨對他來說,似乎也並不是為了自己。他至今認為三年前的那次烏克蘭記者工作是一場大失敗:戰爭爆發的八個月內,他做了大量採訪,除了文字報導,還包含一系列Podcast和一部專書。然而,他卻覺得真正完成、滿意的內容不到一半。

《烏克蘭的不可能戰爭》新書發表會那天,他在台上完全說不出話, 只是不斷感謝受訪者。分享結束之後,他躲到舞台旁的牆邊蹲著——「我沒辦法幫他們代言,也不知道該對台下的人說什麼。」那不只是密集書寫戰爭的內在耗損,也包含對內容傳遞並未觸及受眾的覺察:「我不知道怎麼樣在當時的台灣人面前去說這件事情——應該說,我不知道我得說什麼是他們要的。我也不知道我說什麼才能真的讓他們認識我們採訪的這些故事。在這個意義上,我完全失敗。然後我連坐在台上都沒辦法。」


2025年,劉致昕重返基輔近郊小鎮布查,探訪三年前見到的兩位八十餘歲的長者。兩位老人家在俄軍佔領時飽受威脅、辱罵,勉強生還。三年後劉致昕重訪,老人家們拿出三年前彼此交換的信物,劉致昕則把攝影楊子磊拍攝的兩人合照,護貝帶來給老人家們。

對劉致昕來說,記者的工作,不只是完成紀錄、書寫故事,還包含了怎麼讓那些故事抵達他人心中。所謂「取捨」, 不只關於如何分配、保護自己的力量,同時也是「做得多不代表做得好」的領悟。今年,當第二次前往烏克蘭的機會來到,劉致昕感覺自己一定得去,但本來並不知道原因。出發前,他抽了塔羅牌,牌面告訴他:「你失去了信念,唯一的解法是行動。」



角色

這三年,卸下《報導者》工作之後,他投入各種不同的身份。這或許也與那次透支有關—— 38歲的他, 把各種嘗試視為經驗上的重訓:「四十歲之後,可能沒有那麼多耐心和體力去學全新的事,所以要趁現在去試。」

「四十歲之後長肌肉的速度跟效率是比較低。所以現在趕快把下肢的肌肉加強,不然之後要花更多的力氣。」第一次從烏克蘭回來,他自認沒能把故事傳給足夠多的人。第二次,他換了做法:除了長文報導,還與不同平台合作、上Podcast、辦放映會,短短一個半月跑了二十多場活動,甚至到美國巡迴分享六場。


2025年,劉致昕於Access Now的工作,將全球最大的科技與人權會議帶來台灣,三千多位專家與行動者齊聚,聽見台灣的故事,搭起合作橋樑。

「我不確定有沒有效, 但上次我沒做,這次就一定要試。」如果說真有什麼是風險的, 或許是他仍不知道在這個時代, 什麼真的可以碰觸到讀者。「你不覺得,面對讀者才是真正的冒險嗎? 」日前, 他剛離開國際人權組織AccessNow。在組織裡的日子,他看見不同角色的重要:有時是協調者,有時是觀察者,有時是執行者。他相信,角色完成得好,本身就是對議題與世界的貢獻。

雖然職稱改變, 但劉致昕不覺得自己離開了原本的價值觀或關注的事: 身為記者, 他一路以來做的報導多是人權議題, 而在組織中做的事情也都和人權相關。「之所以嘗試, 我只是想知道, 在這個生態系裡還有哪些位置, 能讓我在乎的事情發揮作用, 於是去不同的位置學。」

「這條軌道我從來沒有懷疑過,也沒有迷失過。只是沿著同一條軌道,看見不同的位置可以試,想找到更多能處理問題的方式。」


終局

彷彿是一次次更多、更繁複的挑戰,但劉致昕卻說,他很少覺得自己在賭什麼。談到「代價」,他說自己不這麼看:「如果是正確的價值,我就會去賭。」但他不會賭別人的人生。今年前往烏克蘭前交代後事,是他少數覺得賭了些什麼的時刻。

「付出時間、體力、情感,對我來說不算代價。因為那是實現價值的一部分。」柏林的昏倒提醒他,付出需要更有策略;烏克蘭的行動則確定了,他仍想把身體丟進現場。兩者相加,成為一種劉致昕式的冒險定義——不是因為知道可以交換什麼,而是就算知道風險,還是要走。可是這樣這樣的話,什麼時候才能停下來呢?

「我最近在看一部日劇叫做《獅子藏身的地方》。」他說,「然後我才想起來,我小時候好像有一陣子有自閉傾向,就是我是會躲在那個家裡面的茶几裡面都不出來,只要有外人來——外人指的是不住在這間屋子裡的人——我就會躲進裡面。」「如今每一次對公眾發聲——無論是在戰地的簡報會、國際組織的會議,還是面向台灣讀者的分享——對我覺得我每一次都是離開我的房間去登台。」

像是從安靜的封閉空間,推開門,走進聚光燈下的瞬間。起初不習慣,甚至緊張到會發抖,但慢慢地,劉致昕學會在舞台上找到自己的位置。他說。離開房間,並不是要改變自己,而是為了讓自己能在重要的時刻,把該說的話送出去。



「每次進入那些身份, 我都是不舒服的,因為我最舒服的情況下就是躲在衣櫃裡面。但我已經不覺得這些是掙扎。只要對整體來說我可以做到一些更有利、或是現在需要做的事……只要我有機會把那個角色活起來的話,那我就會去做那件事。也許因為如此,我並沒有一個對冒險的終局想像。我就是需要不斷去看見這個世界真實的樣子。」

「假設我還被認定是一個可以說故事的人,我就會繼續分享我所看見的故事。如果我覺得我分享的方式不夠好,或是不夠跟得上大家,或是沒有辦法讓你跟著我一起去看到我所看見的,那我可能得再學這樣子。」

「這大概,才是我真正的冒險。」他最後說。

Profile


台南人,記者、Podcaster,獨立媒體《報導者》前副總編。

曾獲多個新聞、Podcast與出版獎項肯定,包含金鼎獎、亞洲出版協會大獎、台北國際書展大獎、亞洲人權新聞獎、KKBOX Podcast風雲榜年度節目、卓越新聞獎。長期關心「假新聞」產業鍊、數位人權議題。近年將許多報導重點放在烏克蘭對抗俄羅斯的戰爭,2023年推出報導者團隊製作的《烏克蘭的不可能戰爭:反抗,所以存在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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