張硯拓【深夜時光電影院】:2006 年,《人類之子》控訴的人類之蠢,至今毫無長進

2006 年,墨西哥導演艾方索.柯朗完成了《人類之子》,一部顏色暗沉、主角疲憊,有著紀錄片質感的反烏托邦科幻歷險片,同時也是一部政治寓言/預言。當年推出的票房不夠好,評價倒是挺高還得了一些獎,但隨著時間一年一年過去,不論全球政經局勢與民粹風潮,還是科幻片本身的演變,都讓影迷越來越意識到它的思辨與美學價值之高。


在《人類之子》前,艾方索.柯朗剛拍完《哈利波特》系列中評價最好的《阿茲卡班的逃犯》,在這之後他也只完成了兩部片:《地心引力》和《羅馬》,兩片都讓他拿獎拿到手軟,包括兩座奧斯卡最佳導演獎。其中《地心引力》更是我心目中「完美的商業電影」。不過,回頭再看《人類之子》,我會說這位量少質精的創作者,已經完全展現出大師風範。

《人類之子》設定在 2027 年,人類因為世界性的不孕症狀,已經十八年沒有產出新生兒。在這個「聽不到孩童聲音」的世界裡,發展停滯、人心無望,民主政體逐漸失靈,於是全球陷入戰亂,而英國則成了一個排外的警察國家。主角是個對生活麻痺的公務員,有天被前妻領導的激進組織找上,要他護送一個懷孕的非裔非法移民出海,尋求庇護。於是一場護衛人類最後希望的求生公路之旅,旋即上演。




2006 年,正值 911 後五年,第二次伊拉克戰爭的高峰,以反恐為名的文化侵略正發生。前幾期我們剛提過:911 後的國家監控體制——即警察國家的雛形——已經被《關鍵報告》預言了,而該事件對人類文明另一項深遠的影響,就是讓文化體系間的巨大衝突表面化,進而激發排外、恐懼非我族類(xenophobic)的心理,且不只在個體層面,而是整個體制結構性的作為。

在《人類之子》的核心,是兩個元素:不孕症帶來的(緩慢)人類末日,與貫徹民族主義而排外、非人道對待難民,所造成的激進救援團體與體制對撞。後者是很「硬」的元素,看似會讓人疑惑有這麼獨特的科幻設定(人類不再有後代),怎麼卻聚焦這樣非科學的議題?但其實轉念一想,這才是艾方索.柯朗真正在意的。

也就是說,重點不在人類生不出孩子會造成什麼後果(以及「為什麼」、「怎麼辦」),而是戰爭這樣巨大的愚蠢,是人類即使快滅絕,也擺脫不掉的。頂多讓它暫停 1 分 45 秒(註1)。




我得先說,2006 當年雖然我也在戲院看,但的確沒有多想,只覺得這樣一部灰撲撲、緊張兮兮的科幻片實在不是看得很「爽」,感官和思考創意都是。事實上,科幻領域有個說法是「五分鐘後的未來」,即跟當下差異不大、隨時可能發生的科學進展。而在《人類之子》設定的 2027 年——即創作當時想像的「二十年後」——人類的生活樣貌包括科技、服裝、交通、人際都沒有明顯不同,這是導演刻意的選擇:他不想要《銀翼殺手》那樣有著酷炫科技的反烏托邦,而是要展現停滯,但把倫敦變成戰區。

於此,艾方索.柯朗的武器即他重要的風格習慣:長鏡頭的運用。《人類之子》有多段長達數分鐘的一鏡到底,跟著主角穿梭在戰場躲槍火、援救同伴,或在狹小的車裡一路觀看五名角色面對一場慘烈的埋伏游擊,或是看(用特效作的)嬰兒生產的過程。全片幾乎都是手持攝影,搖晃且與人同高的視角旁觀全程,看著主角們好不容易到了一處被收留、安歇,又很快響起警報,必須再上路。而且同伴一個一個被奪走。





電影後段在「戰場」上的戲,不只一鏡到底,還安排了羊群、浪犬、雞隻這些不可控的元素在其中,既是秀技巧,也增添身在無政府地帶的臨場感;甚至,鏡頭還會濺上血跡,強化了其實攝影機也是一路旁觀的沈默角色的氣氛——這又連結到整部《人類之子》的「背景」都被塞滿資訊:籠子裡的難民,街角的混混,囚車外的暴動與警察處決移民的暴行,常常主角根本沒往那看,這讓我們比他更「全知」,和多數其他影視中,攝影機是在彰顯、再現主角觀點的概念大不同。


片中還有個重要元素,是對經典藝術的致敬重現。米開朗基羅的《聖殤》是聖母抱著癱躺的耶穌屍首,而這曾被一張真實的戰地照片重現(註2),在本片則由路邊的難民母子重演;女主角裸身露出孕肚的姿態,讓人想到波提切利的《維納斯的誕生》,但那場戲在一座穀倉裡,又是天主教的典故;畢卡索描繪西班牙內戰慘況的《格爾尼卡》直接掛在富者的客廳;連 Pink Floyd 以《動物農莊》為靈感的專輯《Animals》封面上的 Battersea 發電廠與飛天豬,都成了片中場景。





而這一切,和本片檢討排外心理的主旨相關。所謂對外來者的恐懼,其核心是害怕自身文明被消滅/沖淡/玷污/無法存續,然而這些經典藝術——即西方文明的巔峰結晶——當中呈現的受難形象,在《人類之子》卻是由難民(外來者)來承受、重演。這一方面凸顯了(自以為的)文化的繼承者們根本忘了這些藝術指涉的精神意義,失去了身份的正當性;二方面,也指出創作變成「藝術作品」後,就失去了直指真實的性質。也就是說:當我們看到電影場景復刻了經典雕塑的構圖,我們想像雕塑是正本、才擁有「藝術價值」,而電影是臨摹與重現,但其實被復刻出來的情境(受難的角色)才具備真正的精神,是苦難體驗的本體。而藝術終究只是紀錄,是附屬。

寫到這,我更意識到這電影的豐厚,看來我的眼界在這十多年還是有些成長啊。而對於《人類之子》的科幻核心,我依然著迷:這裡有個世界末日,但它非常緩慢,甚至只存在故事中絕大多數人的想像中,因為他們並不會活著看見最後一個人類死去。但這個「想像中」未來的終結或延續,卻如此切中要害地影響了個體、與整個文明的心理。明明那些「你只會活一次」、「要好好享受當下」的箴言依舊成立,但同時,好像也不太成立了。

回到戲外,艾方索.柯朗創作本片是鑒於世局混亂:美國進攻伊拉克,歐洲排拒穆斯林,加上地球暖化這個和種族無關又息息相關的末世議題——甚至電影拍攝的前幾週剛發生 2005 年的倫敦地鐵爆炸案。因此,當電影上映十週年,川普當選美國總統,民粹型領袖風靡全球,評論者們紛紛回過頭,為《人類之子》戴上「警世預言」的帽子時,柯朗拒絕了。他說他並不是在預言未來,而是在記錄那當下。他看到的世局早已是如此。

來到 2023 年,寫本文前幾週,巴勒斯坦與以色列的衝突才又爆發,那裡的景況,正是當初《人類之子》片中街景的參考。這麼多年過去了,人類一點長進也沒有,這樣文明整體心靈的停滯,跟從此生不出孩子、無法有下一代,又有什麼不同呢?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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註解:

  1. 片中一段經典場面,是男主角衝入槍林彈雨中的大樓,找到女主角與她的小女嬰,護送她們出來。原本交戰中的士兵看到小嬰兒隨即停火,驚詫又虔誠地目送他們離開。但主角一行人離開大樓之後,一枚火箭彈隨即又點燃了雙方戰火,這之間的和平只維持了 1 分 45 秒。

  2. 在《人類之子》的幕後記錄採訪中,艾方索.柯朗提到《聖殤》的形象曾在一張巴爾幹半島(Balkans)的戰地新聞照片中被重現,啟發了他在此「二次致敬」的做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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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影評人暨《釀電影》主編 張硯拓】

曾任金馬獎、香港電影節費比西獎、女性影展、高雄電影節評審。出版散文集《剛剛好的時光》,文章散見《大誌》、《BIOS monthly》、《新活水》、《500輯》、《聯合文學》等線上與紙本媒體。有點太過於寵兩隻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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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深夜時光電影院】專欄

二〇〇〇年是新舊世紀的交替,也是我剛滿十八歲的一年。當時的世界還未脫離世紀末的狂歡,當年的我也沒有意識到「真正」的人生已經開啟了。那些年遇上的電影,後來一一成為我的心靈寶石,構築我的記憶和價值觀,也和現在的自己對話。在這個專欄裡,我想要一步一部,重訪它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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