張硯拓【深夜時光電影院】:2003 年,《珈琲時光》裡的東京,偷襲了我的童年
2003 年,侯孝賢導演應日本松竹映畫之邀,為紀念名導小津安二郎的百年誕辰,完成了《珈琲時光》。主角一青窈是在東京生活的自由作家/研究生,她常和古書店老闆淺野忠信分享生活瑣事,以及對文物、史料的著迷;不僅常回鄉下老家,享受當「女兒」的依賴和懶散;也常到台灣做研究,有個台灣男友,而且還懷孕了。但這消息在她周遭掀起的漣漪,不大也不小。
本片致敬的日本導演小津安二郎,一生拍片無數,尤其在五〇年代大放異彩。若要一言以蔽他的創作主題,即日本傳統的家庭形狀、親情關係與對婚姻的看待,如何在新時代受到衝擊,進而轉變。他的至高傑作《東京物語》即是拍一對鄉下的老夫婦,去拜訪在東京落地生根的兒女,卻體會到孩子們都有自己的世界了,「親情」不再是在一個固定、封閉的地理位置上,不停輪轉遞嬗的生命能量。
圖片提供|©2003 Shochiku Co., Ltd. / The Asahi Shimbun Company / Sumitomo Corporation / Eisei Gekijo Co., Ltd. / IMAGICA Corp.
而侯導的《珈琲時光》,與其說是對小津精神、小津元素的理解和再詮釋,不如說,是他對孕育小津的文化和「東京」這座城市的觀察。片中的一青窈雖然還沒成家,卻是足以照顧自己、新世紀的獨立女孩。她的父母親雖然也到東京,但既不是被女兒招待,也沒什麼人情冷暖衝擊,倒是依然在扮演「家長」,去和鄰坊交陪。全片的重心不只在人與人情,也在這座大都會的生活場景、運行步調,甚至是一些職人的身影。
片中,淺野忠信常拿著收音棒佇足在電車站與電車廂,捕捉城市的聲音。他和一青窈也常流連在幾間老派咖啡館,好像凍結某個典雅的時代。這是上個世紀末、這個世紀初的都會風景錯綜,而喜歡記錄城市、用電腦畫下鐵道、在古書街尋訪舊文人蹤跡的主角們,代替侯孝賢仰慕東京的新與舊。至於小津安二郎,他對世事變遷一貫的感慨與包容,也能在此聞見。
不過,這個月提起《珈琲時光》,想聊的不只是電影,還有它和我童年的連結。事實上,我是直到電影問世十年之後,才終於補看的。而我的 2003 年還有另一部電影:蘇菲亞柯波拉的《愛情,不用翻譯》,片中比爾墨瑞到東京出差,遇上少婦史嘉蕾喬韓森,兩人相伴遊走、探索這座東方霓虹之都,在嘈雜與靜謐之間,各自療癒了徬徨的心。
圖片提供|©2003 Shochiku Co., Ltd. / The Asahi Shimbun Company / Sumitomo Corporation / Eisei Gekijo Co., Ltd. / IMAGICA Corp.
當年看完《愛情,不用翻譯》,它直登我人生最愛的一部電影,至今依舊。但我明白它對我的召喚,很大一部分來自「東京」這個場景。在我五歲那年,曾經因為父親進修的安排,全家一起到東京生活了八個月。八個月雖短,卻是人格養成期的重要印記;那之後一直到中學前,東京也是我們家旅遊的首選,於是這座城市,成了我的某種鄉愁。
2003 年,21 歲的我看《愛情,不用翻譯》,被蘇菲亞柯波拉看待東京那好奇、欣羨又帶點詫異的眼光打動了,彷彿發現另一個人「她也懂」。劇本慧黠又滄桑,鏡頭有股老靈魂的溫柔,音樂的品味絕佳,還拍出「人群裡的孤單」⋯⋯這對當時正在探索文青自我認同的我,正中魂魄。
但是,等到我在 2013 年終於補看《珈琲時光》——並躍升我私心最愛的侯導作品——當時的我,已經累積了一些觀影經驗,對童年的解讀也不一樣了。
一方面,我當然再次感受到「東京」對我的召喚;另一方面,我已經能夠指認:侯導眼中的東京可以這麼優雅、自在和浪漫,有部分是因為「外來者」的目光。正如同蘇菲亞柯波拉,用折服的眼光看這城市,不免是帶著來自西方、有點獵奇的視角。
而我會和他們如此共鳴——更甚於無數看過的日片和日劇——終究也是因為,我戴著觀光客的眼鏡吧。幼時的我,並沒有真正體會過在當地「過生活」——那更像是一次長長的暑假寄宿。我的東京不是真正的東京。我的鄉愁,也只是對一片幻覺的鄉愁。
《珈琲時光》的一項重要元素,是一青窈的母親為她做的馬鈴薯燉肉。每每看完,都會食指大動,而如今的我終於也有了自己的廚房,可以為自己解饞。(攝影|張硯拓)
那之後再過十年,來到了 2023,我趁著國家影視聽中心辦小津影展的機會,再看了一次《珈琲時光》。依然被其中的滋味洗滌,依然嚮往(夢想)能走在那座都市中,閒散度日。這讓我再一次自問:這樣的想望是怎麼回事?
當我已經理解電影是幻術,回憶也是幻術,導演只想看見、只讓我們看見他想看的,我們也只記住想回味的,這樣的假象,不該被戳破嗎?
我想再講另一件事。從小在盆地北端長大的我,過去有幾年時間,一直在想著要「離開舒適圈」去別區生活。因為那些年的我,對所有養成、形塑、因而可能「侷限」我的世界觀的事物,都在辨認和質疑。但是最後,我還是回到熟悉的區域落腳了,因為能夠一抬頭看見山的視野,是我的童年召喚。它讓我安心。
我曾經覺得,這樣的「歸屬感」是記憶對心的綑綁,但現在的我相信,這其實是對緣分的提醒。多年後再看《珈琲時光》,我已經不再糾結那是不是真的東京,我到底有沒有鄉愁了,因為對我來說重要的東西,我只要好好收著就好。就算是觀光客,但那是我一閉上眼,就能回去的地方。在那裡我並不孤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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