張硯拓【深夜時光電影院】：在AI大爆發的當代，2002年的《關鍵報告》早已預言了被數據監控的日常

2001 年 9 月 11 日，我大二開學前幾天的夜裡，電視突然插播新聞：有一架飛機撞上了美國紐約世貿中心的北塔。最初只是不可思議的空難，隨著第二架飛機再撞上南塔，接著第三架撞進五角大廈⋯⋯快速變成恐怖攻擊事件。

我清楚記得，當時自己站在電視機前，感到巨大的恐慌——這會是第三次世界大戰的開端嗎？我的父母都出生在二戰之後，也就是說，我身邊幾乎沒有人經歷過全球性的戰亂。該不會我們認識的世界，將要一去不復返了？

二十多年後回看，很顯然地，世界大戰並沒有發生（至少目前還沒有），但 911 事件確實改變了國與國、文化與文化、乃至一國裡的族群與族群間的關係。不過，為什麼要在這個月的專欄提 911 事件？它甚至根本不是發生在本期要談的 2002 年！——因為，在事件前兩個月，有部電影剛剛殺青，叫做《關鍵報告》（Minority Report）。

《關鍵報告》改編自科幻宗師菲利浦狄克的同名短篇小說，早在九〇年代就曾有計劃拍成保羅范赫文導演、阿諾史瓦辛格主演的《魔鬼總動員》（Total Recall）續集，但最終要到十年後，才由另一對好萊塢大導演／大明星組合：史蒂芬史匹柏與湯姆克魯斯搬上銀幕。

片中描繪 2054 年的未來，人類研發出「預知犯罪」機制，得以在謀殺案發生前逮捕兇手。阿湯哥飾演的隊長立功無數，犯罪率斷崖式探底，直到有天系統預測他是下一個殺人兇手，在「每個人都會逃」的劇中金句牽引下，他踏上了揭開系統本質、辯證自由意志與宿命決定論的旅程。

當年，史匹柏導演的新片上映，是影迷間的大事。他的《第三類接觸》和《E.T.外星人》都是我的童年愛片，《侏羅紀公園》更是震撼整個世代的科幻大哉問／特效標竿。而《關鍵報告》是我心中最好的史匹柏作品之一。

這部披著科幻片外皮的黑色電影（不就是賽博龐克嗎？）在科技創意、哲學思辨、動作奇觀、角色情感等方面都秀異，全片彷彿套上明亮、柔焦的漂白濾鏡（bleach bypassing），既帶來夢的質感，也順便遮掩當年特效還不足之處；片中對未來的科技想像：自駕車、無鍵盤（用手勢操作的）電腦介面、個人化的廣告投放、在車上閱讀自動更新的報刊⋯⋯幾乎都實現了，讓現在的人講起，都說它是預言電影。

而在《關鍵報告》上映的 2002 年夏天，我顯然已經脫離了 911 的恐慌，恢復如常生活，以為虛驚一場。當時的我沒有能力理解：那樣的恐懼正在驅動世界往片中的「反烏托邦」奔去。為了預先防範恐怖攻擊，以美國為首的政府們在機制上，強化了對所有人的監控，到了模糊隱私界線的程度；在心態上則加劇了種族主義，對特定國家、膚色、宗教信仰者的過度害怕催生雙方的敵意，結果更容易擦槍走火。

這一切，還將搭上社群網路的飛車，形成監控資本主義（Surveillance Capitalism），但那是另一個話題了。說回《關鍵報告》的預知辦案，正因為現實中不會有針對個人的、準確的犯罪預知，所以寧可錯殺，變成被恐懼支配的過度防禦。當社會「系統性地誤指」一個人——或一群人——將會做壞事，這樣的壓力真會逼得他無法不做壞事。

好在，至少預言的設定永遠是科幻，我們不需要面對「如果真的能避免兇案，我們要為了一個人還沒做的事情懲戒他嗎」的道德難題，只需要藉著電影，來進行思考練習。

但，真的是如此嗎？

二十年後，人類正在經歷 AI 大爆發，金融單位運用演算法分析每個人的購物習性（金額／品項／地點）進而偵測異常交易，防範犯罪和詐騙；社群網站用 AI（不精確地）排除惡意貼文和假消息，已是你我的日常；芝加哥大學甚至在去年研發出用 AI 預測一週之後、社區裡的某時某地發生罪案的模型，宣稱準確度達 90%⋯⋯

透過大數據分析，你我的行為模式、價值觀和潛在情緒都被摸透了，演算法比你更懂自己，這是數位商務的現在式，即我們前面說的監控資本主義；但在刑事、法治上，要走到「準確預知誰會犯案」，會否也只是時間的問題？

無法有答案的我，想到《人選之人》中的角色對性騷案被害者說：「請等待這個世界追上你們」。結果戲外的台灣社會真的在幾個月後追上了。當年發生 911 事件時，正在後製《關鍵報告》的史蒂芬史匹柏，知道這個世界正在追上他們嗎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