張硯拓【深夜時光電影院】:2000年的我,在大學聯考完遇見《百萬大飯店》

張硯拓【深夜時光電影院】:2000年的我,在大學聯考完遇見《百萬大飯店》

回想起西元兩千年,在我的人生標記重大意義的愛片是《百萬大飯店》(The Million Dollar Hotel)。本片導演文溫德斯是德國新浪潮的宗師之一,但如果你在 YouTube 搜尋影評,只會找到一支我最敬仰的、已故前輩羅傑伊伯特的大負評。不過我並不傷心,在自己的主觀經驗與客觀評價間、找到安然的共存之道,是我早已經練就的修為。

怎麼說呢?我來試著解釋解釋。



西元兩千年,我剛滿十八歲,生日後馬上去戲院嚐鮮的限制級電影是《大開眼戒》——想當然爾,一頭霧水。而《百萬大飯店》是大學聯考後隔天,我和幾位同樣自升學刑期獲釋的同學一起看的。故事描述一位 FBI 探員來到洛杉磯邊陲的公寓「百萬大飯店」調查謀殺案,死者是媒體大亨離家出走的獨子。然而這棟大樓住著形形色色的怪人,有的妄想,有的落魄,有的瘋癲,很快地探員就發現:比起兇手,如何和這些頻率特異的居民們打交道,更令他頭痛。

也可以這麼說:比起辦案的過程和真相,真正讓導演好奇、想帶給觀眾樂趣的,是這座奇異王國的眾生相。

《百萬大飯店》當年在柏林影展首映,拿下最佳導演銀熊獎,但儘管有此榮譽,儘管主演的三人是剛在《搶救雷恩大兵》搶盡鋒頭的傑瑞米戴維斯、主演《第五元素》和《聖女貞德》的蜜拉喬娃薇琪,以及當紅二十年的梅爾吉勃遜,本片上映後票房淒慘,外加負評如潮。影評人嫌它矯情、自溺還沒重點,滿心期待刺激和謎團的一般觀眾則是:「你給我看這什麼東西?」

我還記得,當時一起看的同學也罵聲不斷。我卻是默默發現:我好像跟其他人不太一樣。從電影一開場,愛爾蘭樂團 U2 的〈The First Time〉搭配一顆長長的鏡頭劃過城市上空,我就被它的氛圍吸引,目光流連在各個可嘆、可愛、可悲又可憐的人物身上,辦案的稀薄和真相的不被重視,絲毫沒讓我困擾。




後來,許多許多年來,很多場合我都會提起《百萬大飯店》,說它如何啟發我對 U2 一生的愛,對溫德斯的著迷。儘管在大導演的履歷上,它的確顯得輕飄飄不著地,在溫德斯經典屢屢被回顧的近年,它更像是一個孤兒,不見修復或重製,大家都說好不提(也有一說法是版權太複雜,無人能施力)。但在我心目中,這是電影即使拍失敗了,仍然能啟發遠方某個年輕觀眾的、奇妙的案例。

《百萬大飯店》讓我第一次感受到,在劇情與場面之外,光靠人的模樣與生活的細節,就可以讓電影好好看,好迷人。

那之後,二十多年後,我又重看了一次《百萬大飯店》。這一回,我甚至覺得可以為它平反了。故事的核心是一群怪咖——現在應該叫社會邊緣人——忽然間獲得關注,變成辦案焦點與八卦的主角,他們喜出望外,不辨好壞地陶醉在「名氣」中,這一切顯得荒腔走板,在當年看來盡是丑角的自嗨。但現在的我們,在社群時代重看——這,不就是你我的日常嗎?



《百萬大飯店》來自西元兩千年,那是手機開始普及,但除了打電話和傳訊息、只能玩玩貪食蛇,完全沒有社群概念,更遑論內容(old_content)可以消耗(consume)的年代。但同時,整個世界剛經歷了世紀末的狂歡,從八、九〇年代集體的消費狂飆踏進了新紀元,衝破原以為有限的疆界,卻發現還有「後來」——而且這後來,不是《2001太空漫遊》星彩通道後的全新意識,而是根本一樣:我們得繼續活著,世界沒有停下來,但也沒有變快。所以現在要怎辦?



那狂歡的氣氛,以及對九〇年代電視狂熱的捕捉和嘲諷,成了《百萬大飯店》。片中的人們集體中邪,彷彿心中沒有、也不需要明天。但是當年的溫德斯、影評人與剛剛成年的我,都不會知道二十多年後,人與鏡頭的關係將如何演變。非主流的邊緣人不但會被看見,而且自認理所當然。他們的「奇異」,甚至成了一種主流的刺激。曾經,我以為《百萬大飯店》是踏入新世紀的茫然,是在白晃晃的平原上無所適從的困窘。現在我才發現,也許人類從來沒有自那場宿醉中醒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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張硯拓

【影評人暨《釀電影》主編 張硯拓】

曾任金馬獎、香港電影節費比西獎、女性影展、高雄電影節評審。出版散文集《剛剛好的時光》,文章散見《大誌》、《BIOS monthly》、《新活水》、《500輯》、《聯合文學》等線上與紙本媒體。有點太過於寵兩隻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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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深夜時光電影院】專欄

二〇〇〇年是新舊世紀的交替,也是我剛滿十八歲的一年。當時的世界還未脫離世紀末的狂歡,當年的我也沒有意識到「真正」的人生已經開啟了。那些年遇上的電影,後來一一成為我的心靈寶石,構築我的記憶和價值觀,也和現在的自己對話。在這個專欄裡,我想要一步一部,重訪它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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